刘海粟看待“志摩手札”:决非一人一时之事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而殒命中国新诗界最杰出的代表就这样英年早逝消息传出,社会各界无不感到震惊与哀痛从1931年11月22日至1933年11月20日,两年时间里,关于这场死难事件的各种调查与追诉一直在进行,对徐氏英年殒命的哀悼与纪念活动也在持续进行中。
在悼念活动中,作为徐志摩的多年挚友,其暂寓北平期间的“房东”胡适,始终辗转奔忙其间在徐氏逝世两周年之际,胡适等倡议出版《徐志摩全集》,以为永久纪念当时,全集文稿编制基本就绪,遗孀陆小曼原拟交由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后经胡适从中斡旋协调,改由商务印书馆接手出版。
因为全集待搜求的信件一时难以罗致齐备,编印工作也因之耽搁在此期间,亦有徐氏信件零星见诸报刊发表,多为其生前友人缅怀追念之举譬如,刘海粟就曾于1943年在上海《文友》杂志上,发表过数通徐氏信件——这些被冠以“志摩手札”之总题的徐氏通信,时隔七十余年之后,方才被收入《徐志摩书信新编(增补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
2019年,商务印书馆推出十卷本《徐志摩全集》,可谓至今最为齐备的徐氏全集,上述这些新近发掘出来的徐氏致刘海粟信件,自然悉数收入,务求完满其实,刘海粟曾早在1936年末,即将部分徐氏通信冠以“志摩手札”的总题,交由上海《时事新报》的“青光”副刊发表,比后来交由《文友》杂志发表,早了七年。
“志摩手札”在该报首度发表时,副刊主编的一则“短引”,就很能反映出刘海粟亟欲尽快发表这批徐氏信件的“初心”所在:某次遇到刘海粟先生,他对我说,徐志摩死了已好几年,现在商务将刊印《志摩全集》,曾托小曼向他索志摩手札,他便中检出若干通,里面有许多有趣味的史实,你如果把它在“青光”上刊印,读者是很注意的。
只要“读者注意”,我是没有不欢迎的隔了几天,刘先生果然把志摩手札的原稿送来,而且还附了封信说,“此类文件,关于将来文化史,决非一人一时之事,志摩问世较弟为迟,弟更不必借志摩手札以自重也”虽则“决非一人一时之事”,读者是可以从原信里得到证实,但我以为刘先生这一种表白却是对的,故在刊布之前,作一短引如上。
——曼华“曼华”即朱曼华,其人自1935年初主编“青光”副刊,直至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后,《时事新报》迁至内地续办当时,朱曼华对刘海粟拟将志摩手札先行发表的心愿,表示理解与支持自1936年12月28日至次年1月25日,《时事新报》的“青光”副刊上,陆续十二次刊发了“志摩手札”,全部为徐志摩致刘海粟手札,共计达十七通之多。
辞职“北上”前的心声:“故国风光,依然黯淡也”“青光”副刊首次发表的“志摩手札”,为徐志摩于1930年10月26日致刘海粟的手札1943年7月15日,此信又在上海《文友》半月刊上刊发了出来,信文字词上略有差讹。
在此,谨以“青光”副刊所刊布的“原信”为底本,转录全文如下:海粟我兄:承常赐音问,得知老友徜徉琼天瑞地,逸兴遄飞,气概非凡,艳羡之余,辄自冥目遐想:兄等踪迹,醉心湖光山色间迩来生活之匆忙乏味,已臻绝境,奔走宁沪间,忍受冷板凳生涯,睡眠缺少,口舌枯瘦,性灵一端,早经束之高阁。
但待有远飏机会,更期吐纳,在此绝不能有何发展兄今意兴正豪,千万弗遽萌归念,为语故人,故国风光,依然黯淡也刘夫人已然孟晋从学,拜佩无限,承嘱事,已向次彭谈过,他说此事须问陈和铣,他允向道地,同时嘱语,兄即日送一呈请致江苏教厅,或由谢次彭转亦好,想不难成功也。
伯鸿夏间患痢,乃积痨所致,近来稍好此公真热心肠人,我敬之弥笃!中华新文艺丛书,我为收罗稿本,已有二十余部,但皆未印得,转瞬满年,此职至盼赓续兄如函伯鸿,乞便为道及,上半年幸兄与鸿公惠助,得坐享闲福许久,感念未可言宣,但为中华,总当为尽力选书至慎,决不要做亏赔生意也。
宗岱、太玄诸兄壮健,均念此颂俪福无量志摩十九年十月念六日《时事新报》刊发此信时,于文末有小注称“时海粟寓瑞士”,可知刘海粟当时旅寓瑞士,正忙于海外举办画展彼时徐志摩有意辞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的职务,应胡适之邀“北上”,赴北大任教。
所谓“奔走宁沪间,忍受冷板凳生涯”“故国风光,依然黯淡”,正是这一时期苦闷心境的写照收到瑞士寄来的这一信件,徐志摩在回信中所流露与表达出来的情绪,恰恰反映了这一特殊时期其“奔走宁沪间”,郁郁不得志,意欲“北上”重谋发展时的真实心境与心态。
此时可念而不可即,如何能不惆怅1937年1月25日,第十七通也是最后一通“志摩手札”在“青光”副刊上发表了出来此信后于1947年7月间发表在了《文友》半月刊之上,同样也被收入了《徐志摩书信新编(增补本)》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此信提及徐氏个人亟愿出国“专事内心修养”,可因为母亲病重“如风中之烛”,夫人陆小曼“也是病不离身的过着日子”,所以一时无法“追随着你们(指当时正旅寓法国巴黎的刘海粟与梁宗岱)一同过些有趣味的时日”,表现出对二人海外游学与旅居生活的追慕与向往之意。
这样的心态与心境,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后来徐志摩毅然辞去南京教职,果断“北上”谋求更大发展的动因所在特别是文中一句“我不是超人”之慨叹,更是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了,此时徐氏虽仍孜孜以求寻求个人发展,却因“家累”种种而不得不疲于奔命的情态——在这样的主客观因素叠加的双重压力之下,一两年后因仓促行事,搭乘载邮货机不幸坠机罹难的命运,似乎早已冥冥注定了。
转录全文如下:海粟我兄:你一再来信以及寄来的印本,我都收到每回我念你的信,我总感到惘然,一来为羡慕你在海外艺事精进,我在此一无是处;二来回想先前在海外时的风光,此时可念而不可即,如何能不惆怅!你想来已知道,谢次彭已发表比国代办,一月后即将离国,洵美亦挈家相从,这更叫我眼热,我是真想出去,但困难倒不完全在没有相当机会。
我的心事第一是我的母亲,她近来的身体简直是风中之烛,我如何能恝然远行;第二是小曼,她是病不离身的过着日子,绝无希望能去外国,如果我出去,是单为呼吸空气,打道就回的,那还容易,但我这回不去则已,要去绝不能像上回时的走马看花,我的心愿是去翡冷翠山中住上半年光景,专事内心修养,能著作当然更妙。
因为上海这样生活,如再过一年二年,我即使有一二分灵机,都快要到汩灭尽净的光景了——真是言之可惨;我不是超人,当然一半得靠环境,所以惟一的救命希望,是去外国海粟,我真日常几于天天念着你和宗岱等,恨不能追随着你们一同过些有趣味的时日,但我还不至绝望,我想你等着吧,也许今年夏秋间,我们又能相见欢然话旧的了。
国内事无从说起,文艺界并皆消沈到极点,还是不去说它吧你夫人补费的事,次彭为你写过信,但不见效,据次彭说“只要叶楚伧一句话”,陈和铣就一定照办,吴稚老亦行,但不如叶,请你立即再想法我们新月同人也算奋斗了一下,但压迫已快上身,如果有封门一类事发生,我很希望海外的同志来仗义执言,我的小说集即日可出,我寄几册给你。
宗岱我欠他无数的信债,我只能向他叩头求恕敬念俪安!志摩小曼同候上述六百余字的“志摩手札”,没有时间落款,“青光”副刊上也并没有任何说明为此,不妨就从信中所言“谢次彭已发表比国代办,一月后即将离国”之事,来推测此信的书写时间。
据考,谢次彭即谢寿康,江西赣县人,曾于1923年入比利时布鲁塞尔大学,次年获该校经济学博士学位,同时比利时皇家学院院士1929年归国,任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1930年2月,出任驻比利时使馆代办显然,徐信应当写于1930年2月前后。
遥思那一番“我不是超人,当然一半得靠环境”的慨叹,在八个月之后“故国风光,依然黯淡也”的感慨之中,终于令其做出了辞职“北上”的人生抉择可以说,“青光”副刊上的这十七通“志摩手札”,是以某种类似于“倒叙”手法,将诗人从“奔忙宁沪间”转而毅然“北上”的心路历程,悄然呈现在了世人面前。
文/肖伊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