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类的“活态灵魂”,是传统文化的珍贵记忆本期Wonder Women特别策划,我们邀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世界遗产培训与研究中心(北京)主任助理李光涵博士作为项目顾问,与ELLE一同探寻“非遗”的文化意蕴与非凡匠心。
在李光涵看来,当下语境所探讨的“非遗”已经不仅仅是一项被独立剥离的技艺,而是环境、空间、人文习俗等等整个文化生态系统的延续,它们相互作用相互影响,更能产生源源不绝的生命力从某种宏观视角上看,一种技艺的消亡对这个世界并不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但我们的世界需要传统的、艺术的、与情感产生紧密联结的精神与文化。
传统既面向未来,又承载着过去传承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载体,然而国内的非遗传承人中,70岁以上的传承人占比高达71%,还是存在着“老龄化”严重、年轻人后继不足的情况为此,ELLE Wonder Women特别探访三位年轻而富有活力的“非遗”传承人——我们以文、武、艺为题,走进湖南江永、四川峨眉与云南西双版纳,记录下女书、峨眉武术和傣族慢轮制陶的迷人与哲思,亦是强调非遗传承的在地必要性。
罕璇
傣族,1984年出生,毕业于泰国皇家大学美术系,主修东南亚古壁画2009年开始接触和学习傣陶,2015年正式拜国家级傣陶非遗传承人玉勐阿妈为师,学习傣族器物的古法制陶技艺;2019年拜傣陶省级非遗传承人岩罕滇为师,更加深入地研究和传承傣陶的古雕塑技艺。
傣族传统制陶是中国原始制陶的代表之一。2006年5月,“傣族慢轮制陶技艺”入选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手工技艺类名录。
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中曾记载傣陶的诞生,神指点众人,去河边取来黄土与黑土,捏成“万”“莫”“盎”(傣语意为碗、锅、土盆),晒干烧制成坚硬的陶器,世代流传和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傣陶的传承如今面临着缺少年轻人的状况。
罕璇是稀缺的年轻传承人之一,她既认为古老的事物充满力量,又保持着对新的可能性的包容,衔接着古老与当下点击查看视频
罕璇曾因为她的手感到自卑十个指头呈现敏感的粉色,布满血丝、褶皱,颜料和泥土无论如何清洗总是残留在掌纹里,看起来脏兮兮的见到喜欢的人她就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藏起来手是罕璇常年制陶、画画的工具传统傣陶是全手工制作,拍一块泥土作坯底,沿着它慢轮盘泥条,再用卵石和木片拍打结实,泥土里的砂石常常在手上划出伤口。
她还喜欢用双手代替画笔来创作:手上沾满丙烯或水彩颜料,涂抹,清洗,再沾满,涂抹,清洗三四天画下来,会发现指头上已经褪了一层皮“就是那样的状态在创作,很沉浸,甚至都不会去想作品最后会是什么”她时常被创作的冲动攫住,“疼痛它不影响你的生活,不影响你的心情。
它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你跟它共存而已”
藏蓝色衬衫 Max Mara半裙 私人物品2008年,罕璇从泰国皇家大学古壁画系毕业,去寺庙进行禅修,原本打算到德国继续进修艺术却先回了老家西双版纳一趟“这里的阳光跟任何地方的阳光给我的感觉都不一样,它会渗透到这个里面去。
”罕璇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你会感觉到光的色泽和柔软度,它在跟你交流”在西双版纳休息了一两天,她莫名有种强烈的感觉—我得为我们族人做点什么这种说不清来由的冲动将她带向了傣陶,一种傣族日常生活中盛水、收纳或装饰的器物。
白色背心、格纹衬衫、长裤均为Bottega Veneta之后的15年,她都与陶土打交道如今罕璇过着简朴的生活,40来平米的小公寓里,除了一张床,其余几乎被陶器占满生活置于其中,大陶罐里放着水、茶叶、布料,小陶器既是摆饰又作收纳,挨个打开,盛着首饰、干桂花和生活的林林总总。
除了与陶土为伴,罕璇仍然对周围保持着好奇心和野生心性,和朋友们跳舞、游泳,顺着竹竿爬上大树她喜欢这里:“傣族对美的感受,是快乐和包容”
玉勐阿妈坐在前面,罕璇坐在后面,十厘米高的小矮凳,身体几乎是蜷缩着,一边用脚慢慢拨动转轮,一边用石头木板“噗噗噗”地拍打陶土2015年,罕璇拜傣族慢轮制陶国家级传承人玉勐为师,每天迫不及待地想去捏泥巴除了吃饭,一做做一天。
傣陶必须经过不停地拍打,才变得密实,“烧红的时候它会如泥胚一样柔软,如果它不够坚固就会烧垮或者烧裂,所以一定要非常有韧性才可以彼此支撑,彼此相依在火中重生”传统烧窑会用柴火稻草和泥土平地起窑,如今机器收割后稻草变少,制陶人不得不花钱请农人手割稻谷,然后收来稻草。
左右滑动查看傣陶烧制过程罕璇最喜欢玉勐阿妈家烧窑的地方,昏暗矮棚下散发着一切将要燃尽的气味阿妈心里有很多古老传奇的故事,比如以前澜沧江涨水时,岸边的竹楼会漂起来,有时候甚至整个寨子都会随水漂走——人随竹楼漂到哪个地方搁浅,就在哪个地方住下去。
“但凡你不贪心,都可以活得好好的”比如澜沧江里有小水怪,特别喜欢亲近老人,等着老人们下来捞青苔的时候就学他们的样,一旦被瞧见又迅速跑掉,在水面留下一串涟漪“对我们来说,我们相信有别的生命体,也一样值得去尊重,不需要刻意排斥和害怕。
”傣陶的传承通常是从父辈到子辈,母亲传给女儿,到后来传承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也大都出去读书或打工,才有了师徒制但凡磕了头,师徒关系与母女关系无异我们跟着罕璇去拜访玉勐阿妈时路过曼斗村的寺庙,拐进去闲逛,罕璇一眼在一堆小陶罐中认出一只:“这是玉勐阿妈做的!”拎起底部一看,果真刻着工工整整两个字,玉勐。
棕色夹克、半裙 均为Prada玉勐阿妈今年65岁,春天午后,穿着一身傣装坐在小矮凳上罕璇很久没见她了,见到就伏在膝头和她聊天在罕璇之后,玉勐阿妈又收过两个徒弟,之后就不再收徒,家里制陶的重心慢慢转移到了她的亲人身上。
她的弟弟在亮光处专心做一头大象,他已经做了14头,头头肌肉分明,健壮生动,说是根据去年迁徙的17头大象创作的家里到处是陶器,陶罐、白孔雀、骨灰盒茶桌上倒扣着几只陶杯,长年使用使它们色泽饱满光亮,也比新陶器更坚实。
“刚烧制出来的傣陶,遇水时会散发出雨后泥土的味道,因为它还带着大地的土性和烧窑时留下的火性,是一个很诚实的器物”罕璇说,它会与使用者发生联结,留下使用者的印记用它来盛水,它就会被清水的味道代替,用它来装茶就会慢慢被茶汤的色泽包裹,若你不用它,将它遗忘在角落,久而久之灰尘、虫尸附着,它就收纳了孤独的味道……你怎么待它,它就如何回应你。
朋友茶室的储水罐也是玉勐阿妈做的,密布着春雨一样的秧苗细纹,一块明显的黑色烧斑从玉勐阿妈家发现这只陶罐的时候它已经被空置了十多年,朋友见到爱不释手,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现在,这只盛水的陶罐摸上去清凉温润,如罕璇所说—像捧着一颗水珠。
茶室的门廊还有一尊陶像,陶像是罕璇做的,但那不是玉勐阿妈教的了在传统傣陶制作中,女性负责日常生活器物,男性则负责神兽等寺庙供奉物2018年,罕璇对傣陶雕塑充满好奇,又恰逢傣陶省级传承人岩罕滇收徒,他破例愿意收女徒弟,罕璇不想错过。
已经拜玉勐阿妈为师的罕璇忐忑很久还是开了口,希望阿妈允许自己再去拜岩罕滇老师为师,学做雕塑和神兽玉勐阿妈一开始没有答应,“她跟我讲了很多,传统上也好,身体上也好,从来没有女性去做神兽因为古老观念里,女性有不洁的一面。
我一开始学做神像的时候就有人劝我说,你是女的,做这个对你不好阿妈说神像都是男的来做,是需要力量来保护寨子的”罕璇掉眼泪,还是坚持,“我一边很心疼阿妈,一边又不想放弃,我想去学,很想很想学”大师兄帮着劝说,那边师傅也愿意收,阿妈最终松了口。
她跟罕璇说,既然去了就好好学,学的时候要是感到哪里不舒服,就快回来,回阿妈这儿
拜师学艺一年后,罕璇及其同门和岩罕滇老师得到机会办一个师徒展五六平米的小房间地上铺了细绢,几十件佛像、神兽、陶器陈列其上不同陶艺师所制的傣陶各有风格罕璇的陶罐拍得浑圆,花色均匀清晰,由于掺入勐宋的白泥,颜色偏浅。
佛像、神兽也常常显得古朴、秀气而大部分男性制陶,则庄严、肃穆风格与风格之间只是不同,没有高下
罕璇的部分傣陶神兽作品西双版纳地处边境,在西南文化版图中,不如成都、大理、丽江出名,但它却包容了风格多种多样的青年艺术家2018年年底,罕璇与丈夫还有伙伴们一同策划了首届西双版纳新青年艺术展,筹备、邀请、宣发都由大家一起努力。
近40位参展人涵盖了绘画、雕塑、音乐等多个领域,持续大半月,“就是希望有一个平台给年轻人去展示自己的作品,他们没有太多机会被外面的人知道,作品也没有什么机会销售,所以我们就想,干脆自己试着做一做,让大家被更多人看见。
”第一届艺术展名为——泐之根,发新芽第二年罕璇还推出了同名系列傣陶,在陶器中混入种子,不烧制,等到种子自然生发后将整个陶器种入土中,下过几场雨,陶器就会融化,成了孕育那些种子的土壤的一部分她解释“泐之根,发新芽”之意:古老的知识和技术是民族文化传承、创新的“根”,新一代传承人要从古老文化的“泥土”中汲取营养,创作出新的作品,奉献给世人。
米色长裤 Loro Piana白色上衣 私物2011年,在罕璇正式拜师学傣陶之前,她曾在西班牙待过一段时间在西班牙学习的陶艺更具当代的艺术性,陶艺师们常常自己做制陶工具和模型,“大部分买回来的工具,形状都是别人定好的,做东西就会有别人的痕迹,他们就会让你打破(这个思维)。
”这是从无中诞生有,有意思的是,亦可以从有中诞生无“器物不仅仅只是实用,它可以是无用它们存在的意义不一定是装水、插花、喝茶或是储物,不一定要有什么用途才可以被创造出来它们可以只是一个单纯的物体,呈现出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
所以有时候一个很完美的罐子做出来,然后瞬间把它打破”“非遗之所以是非遗,意味着它最绚烂的生命在慢慢消逝我想我能够接受,无论多美好的事物都会有结束的一天我们只是尽力让它可以延续得久一点,让更多人去看到和感受到它的美。
”罕璇说,“但是它消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不是有忒修斯之船吗,它不断更新,甚至最后一块木材都被替换掉了,但它还是在海上航行我觉得傣陶就像忒修斯之船,一开始是很古老原始的,慢慢有不同的人上船,不断去替换它的原件,为了让它继续前行,可能到最后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船,但它还是在历史长河里承载着关于傣陶的技艺和古老的文化。
”当坐着出租车在城市里穿行时,我们会觉得现在版纳发展得太快了,大量水泥楼房拔地而起,招牌上的傣文越写越小甚至消失,曾经建筑都会带有些许傣族风格的传统也渐渐被遗忘她喜欢古老的事物,觉得它们充满力量和智慧新与旧没有一天不处在左右互搏中。
米色长裤 Loro Piana白色上衣 私物罕璇也曾经好奇过,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被傣陶所吸引的和朋友光亚的一次讨论中,他们发现,是泥土的纯净及其生命力包括罕璇在内,玉勐阿妈及其弟子承袭着一套严苛的制陶流程,第一步就是选泥土。
从鱼塘、稻田里挖出的深层泥土与高山雨林土、澜沧江细沙混合,在老缸里静置发酵握着的时候能察觉到,它还未死亡光亚研究植物,他们提出一个假设,挑剔娇贵的兰花也许能在傣陶上活下来于是光亚去深山收集盗采者散落的兰花,罕璇则动手做了几十个傣陶。
这批傣陶形态怪异,从树上拓印下来又滚上去的图案使陶器呈现不均匀的粗糙纹路它们不是瓦罐,更像树干,这就是兰花的新家兰花附生其上,罕璇和光亚往傣陶里加水,几周后,兰花真的在陶身上存货了,还生长出娇嫩的花朵,其中一只陶器还附带一株小菩提。
她很高兴
对土壤的喜爱和归属使罕璇对西双版纳抱有一种叶落归根的古典乡情她讲起外婆生病,整个村寨的老人到了晚上都去陪她睡觉,大通铺一溜排开,外婆在正中间,穿着干净庄重的傣装,女人们和她睡一个屋,男人们睡另一个屋凌晨四五点就起来聊天,天亮之后又各自下地干活。
“大家都会来帮忙,我外婆以前也这样去陪伴过别的老人”等到有一天,人和陶器慢慢衰老,或破损或被遗忘,都会回归泥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如此这般平静而美丽出品:孙哲策划:ELLE专题组 监制:VIVIANE GAO。
摄影:马海伦 编辑/创意统筹:KIKO、JIAWEI造型:PEAR@Tide_Studio化妆、发型:MIX.CZ采访、撰文:格林设计:SHU器材提供:成都YYRENTAL